雨水开始落下的时候,我正站在一片被剥光了皮的丘陵上。铁锈色的土地裸露着伤口,碎石像散落的骨骸,几棵枯树以扭曲的姿势定格了最后的挣扎。这里曾是郁郁葱葱的山林,如今只剩一片了无生息的疮痍。雨水打在我的外套上,却渗不进坚硬如铁的土地——它们汇成浑浊的细流,带着泥土的血液向低处淌去,像大地的眼泪找不到可以渗透的毛孔。
我想起外婆家后山的苔藓。童年时,我总爱用手指抚摸那些绒绿的肌肤,它们柔软得像大地的呼吸,在树根和岩石上铺就沉默的史诗。外婆说苔藓记得所有事情:记得雨滴的形状,记得风的私语,记得千百年来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态守护土壤的秘密。而今那些记忆正在成片消失,像被橡皮擦残忍抹去的绿色诗篇。
河床已经干涸得裂开嘴唇。一个塑料瓶半埋在龟裂的泥土中,瓶身褪成苍白的尸骸。它曾经被某人一饮而尽然后抛弃,如今却比周围任何生命都活得长久。这荒谬的永恒!更远处,塑料袋挂在荆棘丛上飘动,像一些溃烂的皮肤。这些人类文明的“杰作”将在河流重新醒来时继续流浪,去往海洋,成为那巨大塑料漩涡的一部分——那个在太平洋上旋转的第八大陆,正在无声地吞噬着蔚蓝。
森林记得自己倒下时的轰鸣。当电锯咬进百年年轮,当那些曾经托起鸟巢、见证日升月落的巨人轰然倒塌,整个生态体系都在颤抖。失去树冠庇护的土地开始流失记忆,失去根脉固定的土壤开始失去形状。某些我们不知道名字的昆虫永远消失了,某些古老的歌谣再也找不到回音壁。而新栽种的树苗站得像士兵般整齐划一,它们失去了森林的混乱智慧,变成绿色的墓碑,纪念着某种我们已经永远失去的野性。
动物们的眼睛映出最后的晚霞。北极熊在碎裂的浮冰上茫然徘徊,翅膀沾满原油的海鸟再也飞不起来,珊瑚在升温的海水中惨白成骷髅花园。它们不会说话,但疼痛有千万种语言。我曾在纪录片里看到一头鲸鱼的尸体,它的胃里塞进了四十公斤的塑料——那些餐盒、渔网、矿泉水瓶在它的黑暗中堆积,最终把海洋的巨人变成了白色污染的棺椁。我们杀死它,不是用矛,而是用日常的每一个疏忽。
但希望并没有完全熄灭。它在每一个弯腰捡起垃圾的身影里,在每一个选择骑行而非开车的身影里,在每一个拒绝使用一次性塑料的决心里。最微小的行动也是对着黑暗开了一枪。社区花园里,孩子们把种子埋进土壤,他们的手指沾染泥土时,是在重新签订与大地的契约。清洁海滩的志愿者们一字排开,他们的脊背弯成一道新的海岸线,阻挡着浪潮带来的文明残骸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一缕阳光突然破云而出,照在那片疮痍之上。就在一块巨石的阴影处,我看见了一小片苔藓,鲜活得如同大地上最古老的誓言。它从废墟中探出绒绿的希望,仿佛在说:只要还有一寸土壤、一滴净水、一口清新的空气,生命就会固执地重新开始。
苔绒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,但它依然选择生长——在裂缝中,在废墟上,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。它记得世界曾经多么青翠,也相信世界可以再次青翠。而我们要做的,就是不让这最后的记忆,成为这颗星球上唯一的遗言。